我生命中第一次读书,与那个院子有关。即使它在这个世界上无影无踪了,也还是固执的把青砖灰瓦和袭人花香留在我的梦里。一闭眼,我就会看见它,甚至比我此刻深处其中的家还要清晰。
桃花飞花的季节,满地都是扑簌而下的浅粉色碎花瓣儿,穿着白布长褂和藏青布裙的姥姥,把我揉进怀里,续续讲“黛玉荷锄,葬花香冢。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小圆香径,那里不是我少女时代的徘徊,而是我幼年时的蹒跚学步,我稚嫩读书意识的花开花落,我懵懂教养的叶嵘叶枯,就驻守在这个院子里。
待到再大些,识得些许字,便自己找书看来。从《笠翁对韵》的童趣,到《逍遥游》的飘逸;从《海的女儿》的烂漫,到《海底两万里》的辽阔。姥姥一直站在我身后,神情安静洒脱,她从未约束我读什么书,也从未用标准答案的是非破坏我对读书的热情,她只是纵容我在书海中“纵一苇之所如”。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泪水是自己的,笑容也是自己的,读书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愉快自己。
年华似水,到了十来岁的年纪,那座飞花逐梦的院子拆了,院子里种花读书的姥姥也走了,我开始剑走偏锋的沉迷于读书,我爱满身伤痕的余华先生,我喜黑色幽默的王小波,我安如《瓦尔登湖》般平静的梭罗,我悲如《百年孤独》般寂寞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有时,我读得昏天黑地,猛然放下书本,觉得眼前的世界不真实,但头脑里产生的世界比真实的更美妙。
钱钟书先生所说“世上所有事都像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可我就只愿游离在这一个个文字的密网编造出来的世界里,不愿出来。因为一出来,就会想起飘散的院子,飘零的姥姥。
姥姥一生恬淡,酷爱读书,她时常劝诫我“少年读书,如日出之阳;中年读书,如日中之光;老年读书,如秉烛之明。”姥姥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未对别人发过火,他从未做令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她从未只顾自己的得失而因小失大。
我还记得小院没拆以前,姥爷也还在。姥爷年纪越大,就越糊涂。有时候姥爷发起疯来,一把夺过姥姥手中的书,七零八落得撕个粉碎,边撕边嚷嚷着:“女人家哪有读书的理!女人家读书就是不贞!”我听不下去姥爷这样诋毁姥姥,准备冲上去和姥爷“决一死战”,姥姥连忙用她宽厚温润的手攥紧我的肩膀,神情洒脱淡然,“囡囡,随他去吧,我们有教养的人不与他一般见识。”
姥姥曾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应如《放翁家训》中所说“吾平生未尝害人,人之害我者,或出忌嫉,或偶不相知,或以为利,其情多可谅,不必以为怨,谨避之,可也。若中吾过者,尤当置之。”,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有着容纳百川的胸襟,应该有壁立千仞的钢直。而姥姥本人,便是如此。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荀子所言极是。而读书,恰恰是孕育教养的老家。有谁见过真正的教养是从熙熙攘攘的喧嚣中飘散出来的呢?热闹拥挤之间,教养舒展不开薄如蝉翼的翅膀。
我与旧院,我与姥姥,继续着梦中的相见。
生命中所有的教养,都在未来的时光中,渐次清晰,以读书的名义。
版权声明: 南京扬子晚报云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对其发行的或与合作者共同发行的包括但不限于产品或服务的全部内容及扬子读写网网站上的视频、作文投稿拥有版权等知识产权,受法律保护。 未经本公司书面许可,任何单位及个人不得以任何方式或理由对上述产品、服务、信息、材料的任何部分进行使用、复制、修改、抄录、传播或与其它产品捆绑使用、销售。 凡侵犯本公司版权等知识产权的,本公司必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