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我第一次见到长江三峡。黄昏欲雨,落日的金光裹挟着乌青的云层向远山压去,碎金在微波中闪烁。我从江风里听见了长江不疾不缓的沉沉低吼,听见了永恒的唐古拉山脉远古冰川纵横奔泻和白涌碧翻的东海波涛的吟唱。长江委蛇七千里而始入海,脱胎于大海的灵魂,凝聚着大海的精神,正像五千年前从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华夏文明,委蛇五千年而仍在向高处攀登,沿途种下一朵朵永恒的文明之花,吟唱出一首首血泪交织的生命之歌。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商颂》中那份纠结着神秘、恐惧、庄敬、奇想的热烈情绪,是对大自然的力量怀抱着崇拜与畏惧之情的初民,在如狂的祭礼中对一切未知因敬畏与好奇而发出的符咒似的颂歌。初民虽初生,一定已经熟知自然翻云覆雨一统苍生的崇高力量,降福或降灾,它决定着生命的繁荣或终结。在那个尚未文明开化的年代,无关宗教与信仰,我们的初民第一次在自然面前承认了生命的渺小和无助,将那狂暴的原始生命力量收敛进血液和骨髓,那种力量将在接下来的五千年里历经打磨和历练,沉淀得更加厚重与强大。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汉乐府中飞扬出来的拙朴平实,是汉代庶民世界的最好写照。没有惊天动地的伟绩,没有叩问苍天的生命发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群人守着一块土地,在天道永恒不息的循环往复与人伦之常的稳定秩序中,汉人认真地在生活着。不必追问生命的起落,不必反抗生命的规律,生命的意义就在那麻衣陋室粗茶淡饭中,说不出,也抹不去。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大约四百年后《古诗十九首》出现了。我终于感觉到久远的殷商收敛起来的那种原始的生命力量在一点一点从“天圆地方“的秩序框架中挣脱。从魏晋佯狂玩世的风流名士到南北朝彷徨无主的苦难苍生,那种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崩溃,那种对生命虚妄的沉痛哀歌,随着生命力量释放出来,却在苦难中升华出前所未有的更高贵的意义——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永不磨灭的希望,是在无限丑恶的人性的内里永远存在的对生命的热忱,是永不消逝的生命吟唱。
我最为崇敬的这支诞生在南北朝的生命之歌,已经唱出了我们最为骄傲的中华民族精神的雏形和使华夏儿女凝集的血脉之源。今天的大自然仍然是五千年前的大自然,今天的我们仍然是五千年前的我们。天道之常永远不可扭转,我们的生命总是无可挽救的脆弱。骤然倒塌的天桥和突如其来的车祸是飞来横祸,身体里悄悄癌变的细胞是无端的厄运,地震、海啸,火灾、旱涝是自然灾难更加不可预料·· · · · ·我们都将在属于自己的百年时光中挣扎于悲剧而谱写喜剧,踏破绝望而寻觅希望,但人类会将这希望代代相传,将这生命颂歌遍遍吟唱,如同奔腾入海的那一滴长江水将在漫长无尽的物质循环中回到唐古拉山脉之巅。
我愿用我的生命吟唱这支古老的歌。
我是时代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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