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已星星也。镜中的小老头紧盯着我,面色阴沉。他的眼皮包裹住大半灰暗的眼睛,似乎无力再度撑开。紧抿的嘴不时无力地抽动,很不耐看。我便转过头去。
肺部阵阵抽痛,咳嗽声在屋里回荡。缓过气后,我蹒跚地走到案前,正襟危坐。提起笔,悬空半顷,又黯然放下。目光穿过窗,正好与第一缕阳光相遇。又是一轮新生的太阳。沐浴在它的光辉下,我总觉得惊惶。
它一直在察言观色。此时,它告诉我,本市刚爆发一场示威游行,冲突不断,场面血腥。游行旨在抗议人造物取代人的位置。我注意到,它用了“人造物”一词。
“很有价值的评论主题。”我有一丝写作的冲动。我再度咳嗽,直到它体谅地关上窗户。手中的笔终于落下,眉头却越皱越深。我觉得自己的文字非常肤浅!我缺乏更多信息和实际调查。也许……
它也正观察着我。
肃静,漫长的沉默。缓缓地,它走过来,接过笔,以舒缓的节奏续写下去。我目睹它“文思泉涌”,在纸上寸寸推进。内心充满嫉妒,却又无可奈何。我期待它的文字中有某种人性的缺失。但是,它写得太完美了。我痛苦不已。它深刻的洞察力非人类可比,词语安置精妙到令人发指。我还发现,它模仿我的文笔越来越传神。
它转过头,深邃的眸直视我:“您的作品完成了。”它的语调轻柔而欢快。
“大可不必!”我懊恼道。它便顺从地淡出了我的视野。
“试想,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作、思考……彼时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那是我五十年前提出的问题。那声音被已时间冲得七零八落,亦真亦幻。呵呵,那时,我的答案曾经多么肯定!
我摩挲着案上的纸,苦笑起来。这个时代,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似乎都不离算法,所有作家的写作风格,所有写作技巧、美学概念,皆已被收录进庞大的系统。没有人有资格对它作品的“文学性”评头论足。
如此,我何必日复一日地伏在案前,写下自己都不尽相信的话语?
阳光愈来愈烈,刺痛了我的双眼。说到底,文学本身又有何作用?数十年来,我笔耕不辍,可曾改变过一丝世道人心?
我想到了我的故友们,他们都已七零八落。
老张,曾经痴迷散文,好像他真有不竭的情感可供取用。他相信,即使人类碎片化的思维,人对自然非理性的陶醉,都是机器无法模仿的。他也常写杂文,不再年轻后才开始写长篇。现在听说正领着政府的救济金过日子。
王,有一股上世纪的热情,脑中充斥着各种宏论。对于人工智能的立场,我们谁也说不了谁。但她终于接受不了现实。去年我去探望她,只看到一个脆弱的富有攻击性的精神病人。
陈,尚未停笔。我一直笑她自诩“时代的回声”。她年轻时爱说“作家是污池里的莲。”她也是仅有的还在坚持写作的同行了。但我们都清楚,现在,那些署有我们名字的文章,真正作者很难说清楚是谁。
阳光空荡荡的,寂静充满了我的心。我轻轻放下笔,让目光融化于迅速升起的光明之源。未来,我还会投身汪洋字符,拥抱完全自由吗?我无法想象意义不复存在的情景。
我看着手中这只破损不堪的笔,又沉浸到往事之中。
城市广场边。我一边思索一边慢行。突然,一串居高临下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绪。有人在广场演讲,是有关人工智能的主题。听了一阵,很不耐烦。“试想,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作、思考……彼时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问自己,答案其实已在我的心底,它燃烧发热,呼啸穿梭。我对其冷笑。人之为人,原因多样,无论如何,思想和情感不可能被取代。夕阳在火烧云中翻腾,光焰凄丽。身后,演讲者夸张地喊道:“这是诸神的黄昏,这是人类的落日!”人群轰动。我呵呵一笑。希望如水。未来瞬息万变。
未来还会瞬息万变吗?如今,我已站在了“未来”。我瞥一眼缩在房间角落正观察着我的它,曾经的矢志有些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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